嗯嗯好吧

【岁岁相逢 | 祺鑫】良宵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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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祺鑫 上世纪六十年代东北

·大背景 小格局 流浪小孩相依为命又分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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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程鑫再走上北山时是尾冬。他拿十二块零五毛钱同成衣铺掌柜换三尺三红布头,北面山残雪铺不满,梅花要落完,东方是日落,残阳瑟瑟在拢金光,他侧身过去面朝北,提起红布两角轻轻盈盈罩住头,俯身下去动作轻缓缓,一拜地二拜天,三拜遥遥华北平原 —— 他的好日子,过得总较别人时间短。

 

 

 

 


/01/

 

 

 

东北平原浩浩荡荡铺开三十多万平方里,也没什么东西算多见。

 

 

倘若非说有,大抵是白云蓝天与黑土,成千上万亩高粱地春种秋收,入冬之前风过境,吹起黄沙灰尘冲进鼻腔,揉揉鼻头指尖都黑乎乎。但也有九曲回肠澄澈水流,是天池脚下白河松花江,自西南分流出一条呼兰河,那年腊月里河道厚厚结出冰,面上覆盖长久以来下过最大的一层雪。

 

 

是在一九六九,己酉年冬。

 

 

隔壁院子前一晚死了主人,死法是半夜里出房门解手时脖颈叫人重重砍了两刀。尸体横在当院,三九天里雪下得连连绵绵,动脉血湮在中间变成暗红色,丁程鑫早起去后院拿扫帚,隔着十余米远远看看过去,第一眼只觉得一片白里掺了红,颇像这个节气北山上正繁盛着的腊梅花。

 

 

端着竹扫帚仔仔细细把积雪扫成一堆,摘了棉布手焖才发现虎口泛红,干燥着起了一层白皮,想也是冻疮又要发作,丁程鑫进屋去切生姜片,姓李的老头喝了酒躺在炕上动也不愿意动一下,半抬起眼皮叫他去填柴,丁程鑫抽出菜刀来看他一眼。

“住咱旁边那个让人砍了。”

 

 

老李头闻言呿了一声蹭进绿底牡丹花棉被,嘴里嘟囔着死个人算啥稀罕事儿啊,兴许有天你也得罪上哪个不要命的,正做梦娶媳妇就脑袋落地了,这都说不准。

浑话后跟着的是震天响的呼噜声,丁程鑫每天能晚睡又早起,这声音要占上一大半功劳。

 

 

姜片贴到虎口上,他迟钝着感受到一丝丝痛意,盯着右手握着的刀柄出了会儿神后,突然就很想要砍自己一刀。

 

 

荒唐想法不是第一天才有,只不过有时他的幻想对象是自己,有时是老李头。

 

 

其实他并非生于东北,两年前也不住在呼兰村落里,是住在西南方靠着嘉陵江的城,父母留过洋,而后双双回国来当教书先生,还不等嘴里念叨的春风化雨教育兴邦被丁程鑫体味出含义,就被红卫兵叫嚣着打成资本主义余孽,拴着手带到街上去批斗,父母叫他跑出去,越远越好,他会不完全意,但还是揣着一沓子钱踏上火车。

 

 

从西南到东北,是单单听方位就能感知到的远,他从小到大从没走过这么长一程路,更不知道这年月的东北地界属实一团乱麻,钱揣在第二层衣兜里也能被人偷拿去,他身无分文蹲在供销社门口差点被人赶走,是老李头过来扫了他一眼,说我可以分你一口饭,只要你过来帮我干活。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帮的意思是全揽,其实知道了也没差,毕竟累死总比饿死好,前两年他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也从来没干过重活,老李头常常拿铁锹把抽他后背骂废物,他咬牙委屈受着,心里不忘念叨是这人救了他一命,想着就当这是出来受一遭罪,用不了多长时间,等到父母的问题解决,他就又能回家,过他读书写字三餐温饱的安生日子。

 

 

后来他等到辗转几百里又几百里才送到手中的油皮纸信封,里面不是好消息,写着的内容是他的母亲,太理想主义的教育工作者,在七月的某一个晚上又被开批斗会,将近十名带着袖套的红卫兵趾高气扬地质问她为何拥护资本主义势力,她抬起眼平平静静地说没有,自己分明对党拥护对国爱戴,不等讲完,就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扯着头发摔坐到地上。

 

 

十二三岁,少年年纪。

 

 

“她那天带伤回来,只同我说不值得。”

“她生在七月,走也在七月,可她最不爱夏天。”

 

 

父亲写这段话的笔迹颤抖着,一笔竖折折钩弯上好几道,不完全出于悲愤,也因为他那时被派乡下改造染了重病,治疗不彻底后又恶化,连提笔都不常有力气,他写完丁程鑫的母亲后写自己,说这封或成绝笔,丁程鑫读完了一遍又回头看,从晌午看到夜里,看到的依旧是,母亲教育理想破灭,在七月晚间投井,父亲被送下乡,身患重症不治。

 

 

凌晨老李头从炕上爬起来发现他还没睡,揉揉眼睛去拍他脑袋,喊他咋还不滚过去睡觉,明天怎么干活。

 

 

丁程鑫不搭理,又把头埋进手中五页信纸里,说老李,我没家能回了。对方就眯眼看他一会儿,胳膊够到炕梢去拿酒葫芦,里面装的高粱液,混杂容器口长年累月积攒下的植物腐朽气味,递到面前呛得人咳嗽,只顾捂着口鼻去挥手。

 

 

最后酒还是叫老李头喝了,然后打着嗝醉醺醺去搭丁程鑫的肩,舌头被酒精刺激肿大,拿一副哥俩好的语气说胡话,同他讲三十年前的东北真他娘的冷啊,他那时候二十几岁,躲在柴火垛后面看小鬼子冲进村,拿好长的刀刃,手一起一落就砍下一个人头呀,血喷出来落到雪地,又被人踏上去,一地黑乎乎的红,之后又过几个月,他家祖辈上下四代同堂,就只剩他一个人啦。他说这些,不带喜悲,讲到三九天里的事还有精力唱段小帽,喉咙喑哑的东北腔调。

 

 

大门挂白纸,二门挂白帆。一方归天去,一方跪下边。

 

 

他们没有家人,都是流浪汉。

 

 

 

/02/

 

 

 

呼兰冬夜绵绵长,时至清晨也有模糊月牙悬天上,道两旁种垂杨,驾马人就被包在萧条条枝影里,马蹄踏踏,夹杂粗犷吆喝声穿透几里,之后又包进雪地。

 

 

丁程鑫带着厚重雷锋帽去开铁皮大门,呼啦啦迎上一阵裹挟雪片的凉风。他抬手去拂睫毛上雪花,再抬眼就是马嘉祺撞进视线里。隆冬腊月穿的是件白色毛线衣,金丝眼镜快滑落到鼻翼,面色被冻出惨白与紫。

 

 

贵户各有富法,落魄时却总相似,面前人相貌眼生,但从打扮也能窥见是家道中落的少爷样子,丁程鑫想开口问句话,被小少爷抢先一步,他问,你们这家人是不是姓李呀,尾音弱下来缓缓,带一点被冻出来的颤。

 

 

隔壁院子的主人离世前和年近古稀的老父亲同住,棺材板是老头子变卖房屋田产,佝偻着身子走十几里地到镇子上换回来的,人葬在北山腰,石头碑,刻花雕,走得算体面。不体面的是老头子,花剩下为数不多的积蓄买了车票,背着布袋行李要去给儿子讨公道。

 

 

不体面,这世道活人都不体面,丁程鑫想。老头子是活人,他也是,老李是,面前这个破落小少爷也是。

 

 

小少爷离家时戴一块瑞士产的腕表,怀里拿针线密密缝住十根金条,一路飘零到呼兰。他要找僻静住处,正遇上老头子变卖田产,于是拿典当手表的钱和老头子换了房契,老头子伸手给他指,说小伙子,你沿那座山尖尖方向走,看到两尺宽种柳树的窄道再走十里,找姓李的人家,我的房子就在界毗。

 

 

他说好,皮鞋踩到雪地冻得硬梆梆,衣襟下金属块吸附冷意,一震一震贴到胸口,刺得他心凉。

 

 

他叩了七扇门挨了九句无端骂,才打听到李家人的住处,手指已经紧紧缩进衣袖里,麻木着使不上敲门的气力,总感觉下一秒就会冷到晕过去。

好在面前大门很合时宜地被拉开,铁门有经年累月攒下的锈迹,折页轴承也老旧,开门时声音尖锐又轰隆,带起鼓动的一阵风。

 

 

北国冬风不穿堂,打在人脸上厚重疼痛,小少爷被吹一通,觉得身上最后一丝血热也消失殆尽,他抬起头去想说话,看到丁程鑫时却又愣住。

 

 

他对上一双很清明又藏心事的眼,额前刘海和长长睫毛纠缠,里面带一点同样被冷风吹出的朦胧潮气,鼻尖脸颊微微红,神仙下凡一样的脸。回了神他才想起问这是不是李家,小神仙眨两下眼睛才点头,说哦哦哦是,这家主人姓李。口音是轻中带脆,不似本地人浑厚粗犷,更像来自南方。

 

 

小少爷抬眸又颔首,手心手背来回搓一顿才恢复一点知觉,然后从袖口里伸出半截掌去。

 

 

他说幸会幸会,我叫嘉祺。哦哦,当然不姓嘉,我无姓。原因?啊…这倒不太方便告知。

 

 

他言辞侃侃,三句话里就带两句谎。

其实他才不是没姓,豫城繁华地段盘开几十里,最富盛名是富埒陶白马公馆,他就生在那,取名单字一个亓,嘉祺不是名,是个取了平安吉祥意的表字。

 

 

倒是丁程鑫没精力考量他话里真假,上上下下扫他一眼,呼出一口气来问他冷不冷,要不要进屋去烤个火,马嘉祺摇头又转身,说不用了多谢,活动活动几近僵直的腿要往隔壁房子走,迈出两步后又转头。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嘴唇开阖幅度小,但仍旧带起一股寒冷呼气。他就在这一片朦胧里看见对方弯起眼睛来朝他笑,一字一顿的说丁程鑫,程门立雪的程,秋色如鑫的鑫。然后寒气散开,丁程鑫挥挥右手,他还在笑,眼里凝住一束光,琉璃一样闪闪亮,他说回头见。

 

 

天神下凡。

 

 

回见就在当晚,大寒前一场雪,在屋檐上压一层就要扑簌簌坠下去,马嘉祺畏寒又不会取暖,把身子裹进三层棉被里还是要打哆嗦,丁程鑫推门进他屋里去,拿手焖子把羊毛袄上碎雪拍净,打衣兜里摸出一把铁锁头,喊他以后锁好门,又到灶台旁边抱上剩下的一捆柴火,塞进炕通里点燃。马嘉祺看得发愣,对方拿手到他面前挥挥才回过神,想说谢谢却被突兀打断,缘由丁程鑫从炕檐上拿起他的书,包装不算精致的饮冰室,是二手旧集,扉页还写着前任主人的名字。

 

 

丁程鑫把手指在纸张上轻轻捻,咕哝两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转过头去看马嘉祺,说自己真是好久没碰过书了。

 

 

马嘉祺身子回暖,意识也跟着苏醒,斟酌一会儿说句,你看着不像这里的人,丁程鑫点头冲他笑得狡黠,说是呀,我从山城来,无家可归来逃难的,和你一样。

 

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丁程鑫说出这句话来,心头泛出一股很恶劣却又温软的归属感,大抵源自久居异乡后对另一位外来客的深刻共情——你看啊你看啊,我们是一样的人。

 

 

不过马嘉祺察觉不出他心事。只把身上的被子拉下去放松一点,盯住丁程鑫揉搓着书本的纤长手指,清清嗓子同他讲,你想看书,我这里还有,曹雪芹的吴承恩的,伍尔夫的波伏娃的,总归都不是这时候能看的。

 

 

丁程鑫又想起这年月里荒唐事,索性岔开话题去,双手搁到炕上取暖,抬眸去看马嘉祺眼睛,然后又一点点凑近过去,距离缩小又缩小,马嘉祺到底扛不住同这样一双眼睛对视,错开视线去看丁程鑫衣领上一抹红,看着看着脸颊耳廓就被染成同样颜色,带一点点异常灼热。

 

 

作俑者还不自知,依旧就着近距离与他讲话,说,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不等他反应又自顾自加上缘由——老李要到邻村去,吃与自己打了好几道血缘弯的小侄女的成亲席,怕丁程鑫趁自己不在卷了他家当逃走了去,干脆锁了家里所有柜门房门和窗户。

“我没处去,所以就只好来找你”,丁程鑫这样说。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那晚正是大寒前,他们两个第一天相见,马嘉祺分给丁程鑫一张被子,一个睡在炕西边一个在东边过了一晚,清浅呼吸替代往常老李头的大声鼾,丁程鑫听着入睡,没来由就感觉到心安。

 

 

/03/

 

 

隆冬三尺冰加雪,冷的时候人连步子也倦迈,就算不畏寒,想找到些活计干也非同一般困难,家家户户都猫冬,只有镇上小商贩孳孳不倦,每天清晨挑着扁担去开摊,路上哼两句小曲,多数时候唱十八里相送,故事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丁程鑫起得早,听到他唱书馆门前两棵槐,一对书生下山来,回屋去把马嘉祺叫醒,问他要不要到山上看梅花,马嘉祺睁眼还恍惚,迷迷糊糊点点头,却听得不清,又问他刚刚说什么。

 

 

“你这样子连半山腰都爬不到”,丁程鑫看马嘉祺从被子里钻出来,打量他一眼又叹口气。“你身上还有钱吗?”

 

 

有是有的,他换房契时兜里还有一沓零钱,拿右手紧紧攥着的,浸湿一层汗。但他这时候对这点花一分少一分的活命钱实在敏感,就挑起眉去看丁程鑫,想说他为什么要问这些,对方倒是先笑出来:干什么,我又不抢你的,你想在呼兰过冬天,难不成就靠那件织得稀稀松松的毛线衫。

 

 

马嘉祺被拽出门去,披着一件灌了旧棉花的军大衣,衣服是昨晚丁程鑫一并带过来的,他往年深秋里去抱柴火就会穿。

 

 

边陲小镇尚且吹不到大革命的风,往街道里走一通只能看到行人谈笑风生,男人双手揣进衣袖又抱在胸口,见面第一句是这天儿太冷,女人抱着孩子行色匆匆,拍打两下小孩在空中晃的手说别乱动。马嘉祺四处看得新鲜,手腕却忽然被人一拉,借力就凑近了丁程鑫的左边脸,通红又细腻,只生出一小点干燥死皮。

 

 

丁程鑫转头去才发现两人距离挨得太近,眨巴眨巴眼睛退一步,说少爷,知道你从小没染过市井气,但是活命要紧,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成衣铺老板狮子大开口,一件棉袄恨不得要出三倍价钱,丁程鑫瞥他一眼,张开手臂去喊他把眼镜带上好好看,看他们像不像是能拿得出那么多钱,俩人你来我往大半天,丁程鑫才心满意足提着衣服走出门,身后是掌柜的在翻白眼,马嘉祺咬着嘴唇跟出去,走出几米远才笑出声,丁程鑫啧嘴又在心里叹口气,他这都是为了谁。

 

 

冬日里街道边最不缺的是糖葫芦小摊,三两步就能遇上一束稻草靶子,山楂的枣子的,在上面插成串的,丁程鑫打小嗜甜,忍不住多看两眼,再回头找马嘉祺就不见,四处张望一圈,然后被人拍拍肩,他转身,目光撞上对方盈盈笑眼,马嘉祺右手攥着糖葫芦签递到他面前,说给,当我谢谢你刚帮我讲价钱。

 

 

他咽咽口水撇嘴,你干嘛多花这些钱。马嘉祺摇摇头,没,给你的不算。

丁程鑫从这话里咂摸出一些另类意味,然后又把自己的可耻想法嫌弃一番,糖葫芦咬下两颗球提住两端,轻轻松松就掰成两半,他分马嘉祺半串,又握住他手腕带他走去北山,山路雪花已经被行人踩实,他俩就爬到山腰上一点,梅花开得一片片,也有粉白,但大多是红,花苞上挂雪花,风一吹就颤下来,美得很像画。

 

 

马嘉祺蹲下身去拿糖葫芦签子画雪,问丁程鑫有没有看过查辛香写过的一句诗,被问话的人就也跟着俯下身去看他比划,转头说我看过,是很喜欢的一句。

 

 

马嘉祺就笑,你真的知道我说什么吗。

丁程鑫点头,当然,你说查辛香,说的是藤条杖,说的是清稗类钞,是“何时仗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朝斗坛前山月幽,师雄有梦生清愁。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丁程鑫没缘由又想,他与他也同看雪,是不是也算次白头。

 

 

/04/

 

 

老李是在丁程鑫下了山后一个时辰回来的,仍旧是醉着酒,走路步伐揺摇晃晃打弯,丁程鑫从他衣兜里摸出门钥匙,架他到炕上躺好,老李这一觉睡得格外久,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丁程鑫从外头回房里,灶台里热着一锅碴子粥,他端一碗递进屋,老李接过去,翁着嗓子问他方才出去干什么,丁程鑫揉揉鼻尖实话实说,去看看新邻居。

 

 

“界毗死了人的那家?啥时候搬进去的?头七刚过就敢去住,胆子倒怪大。”

老李嗦一下粥就吐出一口气,声响大得人心烦,丁程鑫皱皱眉,说是个穷少爷,估计也是出了事才到这儿来,比起我还强点,身上盘缠还够他买间房住——是凶宅也不便宜了,现在估计也不剩几块钱。

 

 

你也知道比人家惨得多,倒还觉得他怪可怜——老李笑他善心泛滥,叫他这些闲事别再管,丁程鑫就叹声气,“是吗,可是快到年三十了,他都还不知道怎么过”。

 

 

老李这下子就不再说话。他这一辈人向来天大地大过年最大,就连早些年逃战难,年三十也要念叨几句过节了过节了,他性子也是硬面软心,听丁程鑫说起这茬就沉默下去,说那就等到那时去给他送碗饺子放挂鞭,其他事情你少管。

 

 

丁程鑫嘴上应声好,却是常常半夜溜去隔壁院里,马嘉祺有失眠毛病,睡不着就点着蜡烛看书,有时候窗户被哒哒叩两下,他就知道是谁来,打开门让他进屋,给他讲自己刚刚看过的故事,国内的国外的,古时的现在的,然后话头又被扯远,甚至有时会聊到清晨曙光透进来,丁程鑫就又翻两尺高的院墙回去做饭,捂住口里要冒出的哈欠连天。

 

 

年三十前除夕夜,丁程鑫提一挂长鞭去,拴上马嘉祺庭院里的杏子树,擦亮火柴点燃,瞬间就勾出噼里啪啦声响一片,马嘉祺推门去看,丁程鑫在喧闹背景音里冲他笑开颜,他穿一件稍稍破旧颜色却鲜亮的红衣服,衬得他皮肤更白。

 

 

当天雪绵绵,是瑞雪兆丰年,丁程鑫右手攥着火柴盒朝他挥挥,说嘉祺,过年啦——他只知道他叫嘉祺,所以这样喊,没意识到其中包含缱绻,听得对方红脸。

 

 

马嘉祺送丁程鑫一样新年礼,红色纸板扎的小风车,四扇叶,带一根竹棍,插在大门罅隙里,哼着小孩子拍手念的小曲,时光跟着转转再接下去——再接下去,年关就要过去。

 

 

老李原先是木匠,干的是给人打家具替人修房梁的活计,丁程鑫没有巧手只好干体力活,年关一过就要为了挣点钱前后联络。他这时候也会想到马嘉祺,想他那样长大的小少爷,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维持生活。

 

 

老李这些日子越来越嗜睡,醒时也丝毫没有精神,他叫老李找人去瞧瞧身子,对方就重重咳嗽两声瞥他,说我哪有这么脆,过两天儿就自己养好了。

 

 

丁程鑫倒是看他没有转好迹象,只愈来愈严重,索性叫了大夫上门来看,是个中医,光是看他气色就摇了头,又伸出手去把一号脉,好一会儿才起身去看丁程鑫,还是摇头。

 

 

是肺岩,大夫叹口气,大抵饮酒太多,已经扩到全身,妙手也难回春。

 

 

那晚有阴云,天上不见星和月,马嘉祺被敲窗子的声音叫醒过来,起身下地去开门,来人就突兀撞到他怀里,眼中蓄了满满一汪泪,隔着衣服渗进他皮肤,感官上是冰凉,但心脏被疼痛感刺成灼热,再剧烈就会留一道疤。

他手足无措,只能拿双臂搂住丁程鑫身体,阿程,他说阿程,你别流眼泪。

 

 

“我来这儿,只带了一点点钱,没防备被人偷了个干净,他可怜我才把我带回来,”

“我干活偷懒,他拿木棒藤条抽我,怕我以后没了他就真的一口饭也吃不上,”

“他没孩子,把我当儿子养,我却觉得这样生活没意思,甚至想直接死了干净,他对我那么好,我都察觉不到。”

 

 

丁程鑫哭得糊涂,言语间也混乱,好在马嘉祺听得懂,他用手去顺怀里人背脊,哄婴儿一样的语气轻缓,还是唤阿程,你别伤心,我陪着你啊。指腹去抚丁程鑫眼尾,是暗夜里盈盈一抹亮,唇瓣落到他眼睫,只轻轻一触就离开,他又说别怕,我在呢我在呢,不要害怕。

 

 

老李没有家人,出殡是丁程鑫去送,穿一身缟素白衣,气色却比身上布料还苍白几分,马嘉祺看他瘦削肩膀,薄薄的孱弱,像是能被风吹弯吹折。他心口又疼,亘下长长一道疤。

 

 

丁程鑫,程门立雪的程,秋色如鑫的鑫。马嘉祺听这句话时是立冬,他和他第一次见,丁程鑫总是笑着的,眉眼弯弯又清明,像小狐狸一样的可爱又狡黠。

 

 

现在是大寒将尽新年将至,中间只差三十日夜,却好像隔着许许多多事,丁程鑫变得很没有安全感,半夜里总会突然醒来,淌着眼泪四处张望一圈又去拉身边人衣袖,马嘉祺被他闹醒后会揉揉他的头,然后就把他圈进怀里,丁程鑫被他抱住还是哭,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但是我好害怕,你能不能不要走。

马嘉祺又把他搂紧一点。我不走,我能走去哪里呀,我一直陪着你。

 

 

马嘉祺会上街去买两串糖葫芦,都是在丁程鑫不哭不闹的时候,但总是吃不了几口就被搁下去,丁程鑫这些日子瘦得厉害,吃什么也提不起胃口。

 

 

呼兰下最后一场雪的那一天,丁程鑫说想去看花。他坐着唤嘉祺嘉祺,忽然皱皱眉,嘉祺,你真的没有姓吗,为什么。

马嘉祺这才想起自己对阿程尚且保有秘密,停下手中动作才说自己其实是姓马的,丁程鑫就点点头不再追问。

再过段时间吧,马嘉祺想,等丁程鑫的状况好一些,他就把自己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他们在黄昏时分上了北山,梅花的花期快要过去,盛放着是行将就木前最后一点倔强。这样的花看着不会让人高兴,丁程鑫转过身去踩雪,发出嘎吱吱声响,神色依旧恹恹。

 

 

马嘉祺想让他开心些,就握住他的手给他说故事,他问,你有没有参加过很传统的那种婚礼呀,就是在现在这样黄昏时办的,新娘子要盖盖头坐花轿,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我小时候去过一次,有个流程是要放飞事先装进盒子里的蝴蝶,就正好落到我鼻头,我那时候花粉过敏好严重,当时脸就肿了半边,但是桌上有我最爱吃的炒菜,我就肿着一半的脸,吃完了那整整一盘的菜。

 

 

丁程鑫笑一下,清清浅浅,他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马嘉祺已经尽了力想让他心情变好。

可是有点难,他想。

 

 

/05/

 

 

马家的人是忽然到的。

 

 

那时候马嘉祺从丁程鑫身边失踪已经有五天,来人浩浩荡荡的一大队,打头阵的是穿黑貂外套配旗袍的妇人,头发梳得乌黑且一丝不苟,身上背着精致皮包,里头满满当当装着钞票,她睨着丁程鑫一摞子一摞子的往出掏,还没反复三两下,就被丁程鑫按住手臂喊了停。

 

 

于是她缩回手,拿帕子仔仔细细擦拭丁程鑫碰到的一小片肌肤,冷哼一声说这就够了吗,你还真是,不会做生意。

 

 

“不是,我不要钱,”丁程鑫抬起眼,“我要你和我说说马嘉祺,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妇人听了笑话似的瞥他一眼,倒也乐得说给他听,毕竟不是她做亏本买卖:“马家打五十年前富到现在。”

 

 

马家打五十年前富到现在,战火连天的时候都没影响祖辈经商又大赚,到了这代却出庸才,投资几笔钱全打水漂过,千金散尽未还复来,又听别人唆使去和洋人公司合作,被举报成反动派封了家门,马家要保小少爷,所以马嘉祺才到这来。

 

马家私下里也藏了金,都拿出去找门路通关系,来来往往四十天,才算是“洗清罪责、沉冤得雪”。

 

 

可任谁也料不到,小少爷在外两月不到,受苦居然受成习惯,倔着性子不要回家。没人劝得动,只好唬他喝了药,一路晕着被载回去,醒来时就失神一样要找阿程,马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把儿子抱进怀里嚎啕,马嘉祺也怔怔地流眼泪。

 

 

怎么办,这下他也忽然就消失不见,丁程鑫该怎么办,他这次该抱着谁去哭,又有谁能揉揉他头发说自己会陪在他身边。

怎么办怎么办,是他食言。

 

 

他又要去呼兰,却被母亲锁在房间里出不了门,第二天母亲驱车风风火火赶去,他连阻拦都力不从心。

 

 

“其实你来得正好,不然我以为马嘉祺也出了什么事,原本打算过几天就去死,”

马夫人嗤笑一声要说话,被丁程鑫挥挥手拦住,

“你想他过得好,我也想,那就帮我带封信给他,他看过会高兴的。”

 

 

/06/

 

 

丁程鑫再走上北山时,已经是尾冬。

 

 

他拿十二块零五毛钱同漫天要价的成衣铺掌柜换了三尺三红布头,北面山残雪铺不满,梅花要落完,东方是日落,残阳瑟瑟在拢金光,他侧身过去面朝北,提起红布两角轻轻盈盈罩住头,俯身下去动作轻缓缓,一拜地二拜天,三拜遥遥华北平原。

 

 

他的好日子,过得总较别人时间短一程。

 

 

马嘉祺,这辈子我们注定相守不成,那就只好祈祷来生,我能与你岁岁相逢。

 

 

 

END.

 

 

赶稿太急,结尾写得仓促,日后会修改,预计增补三千字左右

 

提前预祝阿拉小闹出道一周年快乐,恭喜宝贝们按时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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